没用场的知识分子:评严歌苓《陆犯焉识》
陆焉识,这本小说的男主角,是个没用场的知识分子。这里他的定义包括两部分,一个是没用场,一个是知识分子,可以说这两个词是有从属关系的,因为知识分子几乎就代表了没用场。半个世纪前一些知识分子坚持说自己要搞纯粹的学问,是“为艺术而艺术”,这种话语只是为自己可怜的自尊遮羞,革命会让他们看清自己的可怜。
看过豆瓣上的一篇短评,把陆焉识称作“带劲的男人”,这点我倒是觉得不对,陆焉识不像严其他小说中的男主角,虽然不止一个女人对他爱得死去活来,他却不是一个够得上英雄的人。他没法反抗自己的恩娘,习得性无助地把自己的人生交了出去,接受了恩娘强加给他的婚姻。留学的前夕,他看着载着冯婉喻的黄铜车灯晃荡着远去,
"他想,女人因为可怜,什么恶毒事都做得出,包括掐灭一个男人一生仅有的一次爱情机会。冯仪芳要用冯婉喻来掐灭焉识前方未知的爱情。但是她们是可怜的,因此随她们去恶毒吧。
陆焉识就是这样哀婉而无奈的接受了自己的不自由,他简直是把自己看作受难的圣徒,献祭了自己一生的幸福。他本质上就是个心软的男人,看不得女人的泪眼。前半生他做着花花公子,以一副软弱的面孔受够了朋友的欺侮:同学的大卫·李诓骗了他一副昂贵的眼镜,毫无愧意的把他卷入政治风波,逼着他站队结党,在受了焉识的救命之恩后反咬他一口。他就是这样,拉不下面子来跟老同学彻底翻脸,由着人家把他拖下水,踩着他往上爬,他自己还在做着学术独立的美梦。
陆焉识的没用场首先是在美国的留学生涯中露出苗头:他不敢为了爱情抛弃他不爱的妻子。在提出分手后的长久苦痛中,他不止一次地回忆起望达那意大利人的脸庞。一年的情人关系没能给他足够的勇气反抗自己的家庭,他带着满腔的悲苦说自己没有办法抛下远在大洋彼岸的发妻。这就是他的没用场了,被压抑太久的孩子连梦里都拴着父母的枷锁,陆焉识就是被恩娘连绵的泪水锁住了。这泪一串串的落下来,哭的他心软,哭的他情愿一生无爱也要报答他的恩娘,哭的他狠心放弃了自由,甘愿做他恩娘的牺牲品。于是我们的陆焉识,一位留美博士,发表了 15 篇国际论文精通四门外语的大知识分子,坐上了回国的轮渡。
回国的陆焉识很快卷入教授们的骂战中来,由于不愿替大卫李谋教职,清高的陆教授很快为自己的学术独立付出了代价。大卫李们变着法子辱骂他,他发现自己成了报纸上的“汉奸”“国贼”,成了人人得儿诛之的不受欢迎者,一个小丑。没用场的陆教授决定不去找对手的对手,“他总是可以晚一点找他们,总是可以晚一点失去他的独立和清高”。
九一八之后,陆焉识跟着政府变迁到了内地。韩念痕就是这个时候公开的进入了他的生活,坦坦荡荡的做了他的情妇。没用场的陆焉识给不了她想要的安全感,反而因为自己的文章狼狈的进了重庆政府的监狱,还要韩念痕来救他。这段牢狱之灾本该为他在新政府中赢得地位,但是陆焉识显然没有那样的政治嗅觉,等他拥有那样的敏感已经是人生的末尾,——也许从来没有过。上海光复之后,陆家的老宅被恶棍勒索,这都是因为陆焉识的没用场,——他们怎么不去勒索那些高官呢?恩娘在这里讲了一番话,她看透了这个男人的没用场:
“老早呢,觉得你没用场好,心底里不龌龊,人做得清爽。太有用场的人都是有点下作的。现在看看,没用场就是没用场。中国是个啥地方?做学问做三分,做人做七分。外国的人要紧的是发明这种机器发明那种机器,中国人呢,要紧的就是你跟我搞,我跟你斗。你不懂这个学问,你在中国就是个没用场的人。”
这段话是为着陆焉识的不争气,也是为着知识分子惋惜。只想着做学术的人是没用场的人,这是陆焉识的悲哀,也是中国人的悲哀。1954 年陆教授被打成了右派,并且凭借着他的雄辩和逻辑为自己赢得了死刑。婉喻东奔西走丧尽了家财,为了他的缓刑愿意付出自己。陆家的老宅和婉喻的牺牲,终是换来了他的不死,从此他要在西北的草漠上一遍遍得体悟着自己的一生,并且为了这个事实彻夜难眠悔恨不已:他爱着婉喻。
“我爱的,却认为不爱。一代代的小说家戏剧家苦苦地写了那么多,就是让我们人能了解自己,而我们人还是这么不了解自己。一定要倾国倾城,一定要来一场灭顶之灾,一场无期流放才能了解自己,知道自己曾经是爱的。”
于是陆焉识开始了他的逃亡,为了再见他的婉喻一面,他想的刻骨铭心提心吊胆,为了弥补自己曾经的过错,“不然就太晚了,他会老得弥补不动的”。我们见证了这个没用场的人在晚年对爱情的奔赴,不同于这个时代的爱情快餐,这是一场跨越了半个世纪的隐秘浪漫,这么的不容易,这么的令人难以抑制自己的泪水。如果说罗密欧与朱丽叶是生死之间的相依相随,那么陆焉识与冯婉喻就是被时代隔开的牛郎织女。很少有人会对老人的恋爱感到心潮澎湃,恋爱似乎是只属于年轻人的专属权利,那只是因为我们不了解这背后的故事,我们不知道老年的恋人是经过了岁月多么残酷的磨练,还能在生命的暮年去追逐自己的心中所爱。陆焉识的故事真的是很凄婉的故事,这个没用场的知识分子,终于还是干了一件大事,他千方百计地磨回了陆家的老宅,让他的婉喻即使失忆也能平静地离开这个世界。